Einheriar II
※第二章節錄(有刪減)
直到入睡之前誰都沒有提起那些逝去的同伴。
里維相信艾爾文,但是他對毫無感情的命令、以及無條件服從命令的自己感到有些空蕩──他們見過太多死亡,甚至已分辨不出那些值得悲嘆。
而他並不想去習慣。
那一晚,由於淺眠的關係他做了許多夢,多半是與征戰無關的日常畫面,在黑暗中帶著微光、細細填平了一些不安的孔洞。
※
847年,初春。
在「瑪利亞奪還之戰」這個標題下,人類潰敗得一塌糊塗,然而王政廳內貴族與官員舉杯慶祝,將象徵血液的紅葡萄酒一飲而盡。
為平民獻出的心臟乾杯。
為謳歌無名亡靈的詩人乾杯。
為絲毫不費力氣省下的糧食,乾杯。
里維跟在艾爾文身後,竭力控制住想要離開的雙腳,他對這種繁榮街景及路上載著貴族的華麗馬車感冒到幾乎想吐,「他們的味道像臭掉的蛋酒。」里維小聲地說,屏氣忍耐著女人投射過來的好奇視線與自動植物身上萃取的香水氣息。
「忍耐一下。」艾爾文假裝拿起文件遞給里維,他知道就連羊皮紙上的油墨味道也比那好受得多。里維反倒毫不客氣抓過他的袖子深吸了一大口氣,那裡有著剛洗過的肥皂香,足夠沖淡令他頭昏的味道。這個舉動讓艾爾文頓了下,難掩眼中笑意地別開臉。
對里維而言或許沒有什麼特殊意義,不過他一向樂於享受這種毫無自覺的親近。
「憲兵團派來的馬車就在對面的街口,我保證那裡面不會有任何『臭掉的蛋酒』味,貴族從不搭乘一個銀幣以下的馬車。」
「感謝貧窮的憲兵團。」
「我以為你會用吝嗇來形容。」
「在我來說是一樣的。」里維隨口回答著,顯然心情好上許多。「吝嗇的豬玀與窮人沒有什麼分別,他們都一樣可悲。」
「艾爾文團長、里維士官長。」等在馬車邊的男人見到兩人醒目的軍服,不失恭敬地行了個禮,替兩人推開車廂門。「先向兩位致歉,由於往中央的第五大街目前發生了一些混亂,我們恐怕必須稍微繞點路。」
「混亂?」
「有重刑犯逃獄,憲兵團正在第五大街圍捕中。」
「那還真是不巧,幸好我們並不趕時間。」艾爾文看了一眼懷錶──這句話純屬安慰。他們奉命參加一場年度例行會議,距離會議開始的時間只有不到三十分鐘。艾爾文將時間算得非常剛好,原訂的計畫是在前一分鐘內踏入議會所,藉以避開所有不必要的攀談及社交活動。
兩人坐進馬車,內部意外的相當乾淨整潔,這替所有人都省了些麻煩。
他們先是沉默了一陣,艾爾文翻閱著稍後會議中需提出的牆外調查報告,而里維瞇著眼睛休息片刻。在他座位的方向正好有陽光穿過窗格,灑落一片淡金色的溫暖。
艾爾文辦公的時候里維通常也是這樣,他常會坐在團長辦公室的窗台上,看著藍天、廣場上操練的士兵們,或艾爾文的背影。
而現在他開始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那人低垂的眼睫,直到那雙眼睛意味深長地眨了眨,再睜開時筆直與他對上視線。
「──你的目光很有存在感。」而且具威脅性。艾爾文苦笑了一下,被這樣瞪著還能無視的人並不多。
「哦,」里維隨即冷淡地別開了眼。「是嗎。」
「無聊了?」在規律晃動的車體中,艾爾文仍堅持抽出鋼筆對報告做最後的刪改,一面從思緒中挑出足以與里維閒談的空間。
里維隔了幾秒鐘才開口,「最近逃獄的事件挺頻繁的。」
「的確如此。真可笑,在鳥籠一樣的城牆內能逃到哪呢。」
「……是豬圈。」糾正了關於鳥籠的說法,里維單手支著下顎看車窗外的喧鬧人群逐漸遠去。他 們駛離了第五大街,往岔路穿梭前行。「逃離豬圈的方法倒是有的,一般人不知道而已。」
艾爾文顯得並不是太關心,「加入調查兵團,保證可以遠離牆的限制與庇護。」
「死刑犯可沒有選擇入伍的權力,他們獲得自由的方式只有死亡或者犯下更重的罪,讓自己被流放到牆外。」冷哼一聲,里維的表情變得有些輕蔑,「逃獄外加殺死幾個憲兵就是很好的選擇。」
「哦?」罕見詞彙讓男人放慢了工作的速度。「我記得王都中央那塊刻了律法的石牆上找不到『流放』這個字眼。」
「事實不需要國王的敕令來背書。」
他用一種「你傻了麼」的眼神瞅了艾爾文一眼,於此同時馬車一個顛簸,上了鐵條的輪子發出刺耳聲響,像是抗議著男人的沉默。
艾爾文避不過這個話題,終於認命地將鋼筆放回胸前口袋、闔起文件,輕輕嘆了口氣。
「里維……國家確實有『流放』這樣的刑罰存在,只是太過於不人道,被王都視為不可說的機密。實際上,只有師團長以及各區總司令以上的位階應該知道這件事。」
他不介意與里維分享祕密,信任讓兩人之間無須隱瞞什麼,只是他仍對里維的了解程度感到訝異。「地下之城的情報商應該還買不到這樣的消息。」
「跟毒販或者黑幫打二十年的交道,你會知道得比現在多更多。」里維回應了他的疑問。
關於將人類活生生扔至牆外、成為巨人食物的刑罰,里維早在地下城晃蕩的時候就聽得耳朵長繭,不過對於正派人士來說那幾乎是不可能浮出檯面的故事。姑且不論是由哪個心理變態的傢伙制訂出來,流放之刑必然已行之有年,這一點從相對應的「恩赫里亞」的傳聞中可以窺探一二。
恩赫里亞最早的說法起源是北方的「納拉卡」城,據傳那是在已知疆土之外、由無法留在牆內的罪人打造出來的城市。這個城市的名字在地下流傳開來,數十年間又摻進各種虛實的描述。故事中的居民本只有遭流放的罪犯,後來加上了販賣武器與毒品的商人、流亡貴族、行蹤成謎的王室成員,以及在牆外失去音訊的士兵們。
士兵的亡靈、英靈,恩赫里亞(Einheriar),最後他們改變了稱呼,替這個死囚的夢想之地抹上了一點榮耀色彩。
瑪利亞奪還戰後,新一波的謠言誕生,訴說著被驅趕至牆外的民眾其實多半逃入了這個法外之地,重新過著無須畏懼死刑、政令與巨人的生活。
「……聽起來簡直像樂園一樣,那個傳說中的恩赫里亞。」
「可笑的妄想。」里維下了結論。「奪還之戰的犧牲者只會死在巨人噁心的臭嘴裡,最後成為一攤嘔吐物。」
誰都知道待在席納與羅賽之牆內的人類不過是想靠著臆測減輕罪惡感罷了。
然而里維並沒有否定前面所有的傳聞。
艾爾文側著頭思索了一會兒。
「『位居北方的城市』……若說巨人全都是由南方出現,那麼這樣的傳言還算具有邏輯性。虛實參雜、能夠歷久不衰的傳說,裡面總藏著些秘密──不能被挖掘出來的真相。」
馬車又改變了方向,高聳的建築物已進入視線範圍,再過不久他們即將抵達目的地。
「我對於這個真相很感興趣,里維。」艾爾文看向飄揚在建築頂端的王都旗幟,藍眼珠在日光照耀下卻變得深沉而饒有興味。
「或許在成功佈署完瑪利亞之牆的推進路線後,調查兵團會有機會前往北方一探究竟。」
「不,休想要我跟你去任何會下雪的地方,艾爾文‧史密斯。」里維惡狠狠地說。「那肯定冷得要命,連小便都會結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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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入睡之前誰都沒有提起那些逝去的同伴。
里維相信艾爾文,但是他對毫無感情的命令、以及無條件服從命令的自己感到有些空蕩──他們見過太多死亡,甚至已分辨不出那些值得悲嘆。
而他並不想去習慣。
那一晚,由於淺眠的關係他做了許多夢,多半是與征戰無關的日常畫面,在黑暗中帶著微光、細細填平了一些不安的孔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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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7年,初春。
在「瑪利亞奪還之戰」這個標題下,人類潰敗得一塌糊塗,然而王政廳內貴族與官員舉杯慶祝,將象徵血液的紅葡萄酒一飲而盡。
為平民獻出的心臟乾杯。
為謳歌無名亡靈的詩人乾杯。
為絲毫不費力氣省下的糧食,乾杯。
里維跟在艾爾文身後,竭力控制住想要離開的雙腳,他對這種繁榮街景及路上載著貴族的華麗馬車感冒到幾乎想吐,「他們的味道像臭掉的蛋酒。」里維小聲地說,屏氣忍耐著女人投射過來的好奇視線與自動植物身上萃取的香水氣息。
「忍耐一下。」艾爾文假裝拿起文件遞給里維,他知道就連羊皮紙上的油墨味道也比那好受得多。里維反倒毫不客氣抓過他的袖子深吸了一大口氣,那裡有著剛洗過的肥皂香,足夠沖淡令他頭昏的味道。這個舉動讓艾爾文頓了下,難掩眼中笑意地別開臉。
對里維而言或許沒有什麼特殊意義,不過他一向樂於享受這種毫無自覺的親近。
「憲兵團派來的馬車就在對面的街口,我保證那裡面不會有任何『臭掉的蛋酒』味,貴族從不搭乘一個銀幣以下的馬車。」
「感謝貧窮的憲兵團。」
「我以為你會用吝嗇來形容。」
「在我來說是一樣的。」里維隨口回答著,顯然心情好上許多。「吝嗇的豬玀與窮人沒有什麼分別,他們都一樣可悲。」
「艾爾文團長、里維士官長。」等在馬車邊的男人見到兩人醒目的軍服,不失恭敬地行了個禮,替兩人推開車廂門。「先向兩位致歉,由於往中央的第五大街目前發生了一些混亂,我們恐怕必須稍微繞點路。」
「混亂?」
「有重刑犯逃獄,憲兵團正在第五大街圍捕中。」
「那還真是不巧,幸好我們並不趕時間。」艾爾文看了一眼懷錶──這句話純屬安慰。他們奉命參加一場年度例行會議,距離會議開始的時間只有不到三十分鐘。艾爾文將時間算得非常剛好,原訂的計畫是在前一分鐘內踏入議會所,藉以避開所有不必要的攀談及社交活動。
兩人坐進馬車,內部意外的相當乾淨整潔,這替所有人都省了些麻煩。
他們先是沉默了一陣,艾爾文翻閱著稍後會議中需提出的牆外調查報告,而里維瞇著眼睛休息片刻。在他座位的方向正好有陽光穿過窗格,灑落一片淡金色的溫暖。
艾爾文辦公的時候里維通常也是這樣,他常會坐在團長辦公室的窗台上,看著藍天、廣場上操練的士兵們,或艾爾文的背影。
而現在他開始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那人低垂的眼睫,直到那雙眼睛意味深長地眨了眨,再睜開時筆直與他對上視線。
「──你的目光很有存在感。」而且具威脅性。艾爾文苦笑了一下,被這樣瞪著還能無視的人並不多。
「哦,」里維隨即冷淡地別開了眼。「是嗎。」
「無聊了?」在規律晃動的車體中,艾爾文仍堅持抽出鋼筆對報告做最後的刪改,一面從思緒中挑出足以與里維閒談的空間。
里維隔了幾秒鐘才開口,「最近逃獄的事件挺頻繁的。」
「的確如此。真可笑,在鳥籠一樣的城牆內能逃到哪呢。」
「……是豬圈。」糾正了關於鳥籠的說法,里維單手支著下顎看車窗外的喧鬧人群逐漸遠去。他 們駛離了第五大街,往岔路穿梭前行。「逃離豬圈的方法倒是有的,一般人不知道而已。」
艾爾文顯得並不是太關心,「加入調查兵團,保證可以遠離牆的限制與庇護。」
「死刑犯可沒有選擇入伍的權力,他們獲得自由的方式只有死亡或者犯下更重的罪,讓自己被流放到牆外。」冷哼一聲,里維的表情變得有些輕蔑,「逃獄外加殺死幾個憲兵就是很好的選擇。」
「哦?」罕見詞彙讓男人放慢了工作的速度。「我記得王都中央那塊刻了律法的石牆上找不到『流放』這個字眼。」
「事實不需要國王的敕令來背書。」
他用一種「你傻了麼」的眼神瞅了艾爾文一眼,於此同時馬車一個顛簸,上了鐵條的輪子發出刺耳聲響,像是抗議著男人的沉默。
艾爾文避不過這個話題,終於認命地將鋼筆放回胸前口袋、闔起文件,輕輕嘆了口氣。
「里維……國家確實有『流放』這樣的刑罰存在,只是太過於不人道,被王都視為不可說的機密。實際上,只有師團長以及各區總司令以上的位階應該知道這件事。」
他不介意與里維分享祕密,信任讓兩人之間無須隱瞞什麼,只是他仍對里維的了解程度感到訝異。「地下之城的情報商應該還買不到這樣的消息。」
「跟毒販或者黑幫打二十年的交道,你會知道得比現在多更多。」里維回應了他的疑問。
關於將人類活生生扔至牆外、成為巨人食物的刑罰,里維早在地下城晃蕩的時候就聽得耳朵長繭,不過對於正派人士來說那幾乎是不可能浮出檯面的故事。姑且不論是由哪個心理變態的傢伙制訂出來,流放之刑必然已行之有年,這一點從相對應的「恩赫里亞」的傳聞中可以窺探一二。
恩赫里亞最早的說法起源是北方的「納拉卡」城,據傳那是在已知疆土之外、由無法留在牆內的罪人打造出來的城市。這個城市的名字在地下流傳開來,數十年間又摻進各種虛實的描述。故事中的居民本只有遭流放的罪犯,後來加上了販賣武器與毒品的商人、流亡貴族、行蹤成謎的王室成員,以及在牆外失去音訊的士兵們。
士兵的亡靈、英靈,恩赫里亞(Einheriar),最後他們改變了稱呼,替這個死囚的夢想之地抹上了一點榮耀色彩。
瑪利亞奪還戰後,新一波的謠言誕生,訴說著被驅趕至牆外的民眾其實多半逃入了這個法外之地,重新過著無須畏懼死刑、政令與巨人的生活。
「……聽起來簡直像樂園一樣,那個傳說中的恩赫里亞。」
「可笑的妄想。」里維下了結論。「奪還之戰的犧牲者只會死在巨人噁心的臭嘴裡,最後成為一攤嘔吐物。」
誰都知道待在席納與羅賽之牆內的人類不過是想靠著臆測減輕罪惡感罷了。
然而里維並沒有否定前面所有的傳聞。
艾爾文側著頭思索了一會兒。
「『位居北方的城市』……若說巨人全都是由南方出現,那麼這樣的傳言還算具有邏輯性。虛實參雜、能夠歷久不衰的傳說,裡面總藏著些秘密──不能被挖掘出來的真相。」
馬車又改變了方向,高聳的建築物已進入視線範圍,再過不久他們即將抵達目的地。
「我對於這個真相很感興趣,里維。」艾爾文看向飄揚在建築頂端的王都旗幟,藍眼珠在日光照耀下卻變得深沉而饒有興味。
「或許在成功佈署完瑪利亞之牆的推進路線後,調查兵團會有機會前往北方一探究竟。」
「不,休想要我跟你去任何會下雪的地方,艾爾文‧史密斯。」里維惡狠狠地說。「那肯定冷得要命,連小便都會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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