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inheriar
※原作衍生,劇情向
※節錄第一章(有刪減)
「告訴你個故事吧,艾倫。」
佩特拉‧拉爾放下蘸著墨水的鋼筆微笑說道,而對面的少年睜大了眼,毫不掩飾神情中的期待與崇敬。
陳舊木櫃與書頁散發出的獨特氣味牽引了某些共同記憶,細細勾勒著沒有形體的已逝時光。
「──關於紀錄裡並不存在的,第四十二次牆外調查。」
[ E i n h e r i a r ]
I.
他們狠狠撞進一片刺骨冰冷的雨中。
馬匹以超越極限的速度全力狂奔,然而突如其來的暴雨攪亂視線與呼吸,隊伍霎時間凌亂起來。
最左翼的黑馬悲鳴一聲栽倒在地,士兵猝不及防向前摔去,滾了滿身泥濘。他倉促而有些狼狽地躍起,卻發現馬匹陷入坑洞中折斷了右腿。
前方的同伴們注意到狀況,已經有幾個人慢下了速度準備回頭,位居中央總指揮處的艾爾文同樣不可避免地頓了下。
那名士兵──去年加入的巴戈特‧費吉爾,在短短的一年內已經立下不少戰果、前景相當看好──
然而他更清楚,這支小隊已經沒有任何一匹馬有餘力多承載一個人的重量。
這是個毫無猶豫、甚至不需要選擇的選擇題。
「────前進!!」拉起帽沿並揮出右手,艾爾文將自己的臉藏入陰影之下大吼。
「所有人、繼續前進!!」
背過身的瞬間,他握拳撞擊左邊胸口,以象徵奉獻心臟的敬禮作為最後的交談。
那士兵獨自站立的身影只遲疑了兩秒,迅速展開了立體機動裝置。
背對逐漸遠去的同伴,面對著即將逼近的敵人。刀刃雖然沾了泥水,仍在大大小小的雨點中反射出銀白光芒,炫目得令人屏息。
緊隨在側的里維迅速瞥了一眼艾爾文,後者並未回頭。儘管掩蓋在墨綠的斗篷下,他仍然看得出,那對淡藍色雙眼裡甚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這是對現況最正確的判斷。只能如此相信。
鬆開緊握住刀柄的手,狠狠扯起韁繩、將視線轉回前方。暴雨之中的森林遍布水霧,幾乎看不見未來,但他們只能不停前進。
里維咬牙嘖了聲。
……真的是,糟透了。
預定的推進路線遭截,偵查部隊徹底潰散,而後方支援部隊率先遭遇大量奇行種、近乎全滅。無數巨人徘徊在來時的路途中尋找餌食,以現有的兵力要循原路回特洛斯特區實在過於冒險,更別提還有無數隻奇行種緊追不捨。想活著回到牆內,必須向東北方繞過整整四分之一個外牆圓周,直至進入東側卡拉涅斯區的固定砲射程之內。
在那之前,僅存的七名士兵可說是孤立無援。
「艾爾文,左後方有兩隻正在接近。」一張口就嚐到帶了點草味的雨水,令人作嘔。「天色快要暗下來了,我們的目的地?」
里維的語調毫無起伏,剩餘的感官全數投入警戒狀態。若因為戰鬥而離開隊伍,他們必須有明確的集結地點。
「這片森林的縱向距離只有五十里左右,目標是太陽下山前在最北端的巨木森林集結……」
艾爾文話還未完,便感覺地面傳來一陣輕微震動,迴盪在樹林間的是被削去頸肉的巨人所發出的嘶吼及無意義音節。
敵人已少掉一只。
「……巴戈特會替我們爭取到一些時間。」
直到瓦斯與刀片用罄為止。
里維本來想再說些什麼,最終剩下一片沉默。
傾盆大雨就像永無止盡一般,毫不留情地澆熄生命與希望。
※
第四十一次牆外調查,出征人數五十五人,生還數十二名。這一戰,損失了五支小隊近八成的精銳士兵。
那日成功逃回特洛斯特區的士兵中,偵查部隊共有五名、支援部隊三名。餘悸猶存的生還者描述了調查兵團遭遇突襲的狀況,毫無預警出現在隊伍周遭的大批十米級以上巨人及奇行種,不出幾分鐘便破壞掉三列陣型,而中央部隊由於被奇行種追趕無法脫身,整支小隊離開主要幹道並失去蹤影。
韓吉相當有效率地開始分析可行的救援計畫,並封鎖了後半段的消息──調查兵團團長與「最強人類」雙雙失蹤,這可不是什麼振奮人心的事情。這個世界向來沒有奇蹟可言,人類一旦消失在城牆外就與死亡無異,只是時間早晚的分別。然而韓吉並未流露出多餘的擔心,只是按地圖畫出幾個席納之牆東側與南側的固定砲臺,指派未參與遠征的士兵即刻前往,徹夜不眠。
約莫三十個小時後,東側傳來捷報:留守的士兵在清晨時分發現了調查兵團的身影,尚未消散的霧氣中唯有自由之翼的標誌是那樣醒目。接獲通報的駐紮兵團第一時間對狂奔而來的巨人們展開砲擊,在煙塵與巨響中打開了城門,迎回耗盡瓦斯與刀刃、渾身是血的士兵們。
當時存活下來的三人當中,包含了後來升為分隊長的米克,以及里維士官,還有一名運氣極佳的新兵。
卻沒有人見到艾爾文的身影。
韓吉與佩特拉趕到現場的時候,里維仍留在原處,讓醫護班進行最低限度的傷口處理。那一身鮮血怵目驚心,但多半不屬於他。
韓吉過於活躍的頭腦反而在此時冷靜下來,一面走近一面思量著「艾爾文不在了該如何是好」這樣的問題,直到里維回過頭來,瞪著兩人說了句,
那傢伙還活著。
剛加入不久的佩特拉立刻紅了眼眶,而韓吉的雙眼放出了光。
※
「你的意思是,艾爾文只是失蹤?沒有親眼看到艾爾文被巨人……吧?」體貼地將「吃掉」兩個字消音,韓吉覺得里維的臉色就像隨時都會吐出來一樣。
「廢話。不是說了他活著嗎。」
「告訴我遇襲之後的情況!!現在開始進行搜救還不遲!!」
「不然我等你是為了什麼,你也就那點腦袋有價值……」里維頓了一下,醫護人員正小心翼翼清理著他手臂上的一道撕裂傷。「但這可不是什麼愉快的故事啊。」
在一旁的佩特拉注意到,里維的視線不著痕跡地掃過自己。這令她猶豫了一下是否應該離開,但想了想她決定還是去旁邊倒杯乾淨的飲水回來,遞給里維。些微汗濕的髮貼在那蒼白的耳際,在寒冷天氣中顯得相當違和,她知道那是疼痛引起的,儘管他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里維開口唸出了好幾個名字,大多很陌生,而其中有些是她的同期。剛開始她對於里維記得這些人的姓名感到有些驚訝,但里維隨即註解了這些人的死亡──他們大多數在進入梅德爾森林前就成了巨人的食物,接著在森林中的暴雨、奇行種的攻擊下又失去了更多同伴。
「他們的犧牲的確換來不少時間,我們好不容易擺脫那群鬼東西,發了瘋一樣地前進,在太陽下山前抵達了梅德爾森林最北邊。」整了整領巾,歷經無數次生死交關之後那東西竟然還完好如初地繫在那兒,連一點髒汙都未沾染。
「巨木森林?確實是個安全的地點……」韓吉攤開地圖像是在揣測團長大人的計畫。
「米克告訴艾爾文隔日清晨會有濃霧,我們將完全喪失預先避開巨人的機會,這對穿越平地很不利。」
「理論正確,艾爾文怎麼說?」
「『看不見也好』。就一句話。」
「哦,帥呆了,」韓吉言不由衷。「天知道他在想什麼──然後呢?」
然後?
里維突然沉默了下,霎時間氣氛凝結了幾秒鐘。接著他動作略為粗魯地扯下了腰間的裝置,空瓶砸在地上的聲音很清脆,引來了周遭幾縷好奇的目光。韓吉抬起頭重新看向那雙漆黑的眼,誰都知道里維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物品,他總是恨不得把所有東西保養得跟新的一樣。
「……那傢伙在我休息的時候,把瓦斯瓶調換了。」他說。
那瞬間佩特拉沒控制住地倒抽了一口氣。
艾爾文身為「指揮官」,而里維是「執行者」,在戰鬥中消耗的氣體肯定比艾爾文多得多,兩人的瓦斯瓶調換,其中意義不言而喻。
令人意外的是,里維的神情依舊平靜,甚至隱約帶了一絲涼意。
「怎麼…你們那是什麼反應?」
「很令人感動是嗎?等他回來,我會記得往他脖子上抹一刀做為感謝的。」
※
──有草原的氣味。米克以手勢告訴艾爾文,終點就在前方。
在天色徹底被黑暗籠罩之前,一行人抵達了梅德爾森林北緣。途中遭遇的攻擊使他們又損失了兩名戰力,但後半段路勉強稱得上幸運,沒再遇上難纏的奇行種。
艾爾文選定地點後迅速指揮眾人將馬匹安置,並以立體機動裝置攀上其中一株巨木。米克獨自撿了個最高的岔枝窩著,其餘兩人也各自尋得安身之處,而里維則與艾爾文一起,守著對地面視野最佳的位置。
再往前已是立體機動裝置無法施展的平地,要越過這片草原的機會微乎其微,只能賭上所有人的運氣及實力,而要發揮實力,無論人或馬匹,今夜都必須獲得充分休息。
「真是相當糟糕的一晚啊。」艾爾文扯下斗篷,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音量說道。他將腰間的水袋取下遞給里維,後者沒有猶豫,接過來狠狠灌了幾口──戰鬥整日卻滴水未進,強悍如他也感到了一定程度的疲憊。一行透明液體自嘴角處滑下,在滴落前便被對方抹了去,連同仍沾在臉頰附近的一點點血跡。
沒能蒸發掉的、人類的血。
「……別碰。」里維躲開了粗糙的指腹,聲音還有些沙啞。
艾爾文不置可否地抽回了手,對那不甚友善的態度習以為常。
他開始整理裝備,腦海一面中預想著接下來的行進路線,長年養成的習慣讓他隨時隨地都計算著生存機率,任何一個動作或者決定都可能影響甚鉅。這麼做有好有壞,好處是調查兵團在新的領導方式下存活率有了明顯的提升,壞處則是他時常一個不注意、便忘記自己仍是個人類。
而里維總是能讓他想起,自己究竟拋棄了多少身為人類不可或缺的東西。
──或許明天過後,我將失去更多。艾爾文想著。這會是一場艱難的垂死掙扎。
在所有選項中,幾乎沒有全員生還的希望。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必須繼續前進,直到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
自由之翼的名號,僅是以無數死亡堆疊而成的榮耀。
小心翼翼地將擦拭過的刀刃收起,艾爾文的注意力回到一直沉默無聲的同伴身上,自雲層中透出的稀薄月光正好映出里維動也不動的側臉,帶著一慣的冷然,像是在警戒著什麼。
冬季夜晚的風很冷,掃過枝葉上的水露又是一陣細雨灑落,但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夜行動物的呢喃低語對他們而言構不成威脅,里維的反應顯得有些反常。
「里維,」想起剛才被自己親手抹去的血跡,艾爾文用嚴肅的語氣問道,「告訴我,你受傷了嗎?」
「啊?說什麼笑話。」
「那麼就把立體機動裝置卸下,到這邊來。」
「不需要,今晚我來守備。」里維凝視著黑暗,想也不想地拒絕。
「這裡足夠安全,今晚誰也不必守備。」
「還真是令人放心的保證呢。」
巨人在沒有陽光的夜晚行動力會大幅降低,而幾人待在三十米高的巨木上、遠超出一般巨人的可及範圍,任何防備都是多此一舉。這些里維再明白不過,他聽見第六感在背後訴說著不安,卻給不出理由。
「里維……」細微的嘆息傳來。「你需要休息,這是命令。」
命令。
這個單詞顯然刺激了他,瞬間閃過里維腦海的是白天犧牲的士兵背影,彷彿有個瘡疤被人拿刀尖不輕不重地撓了下──命令什麼的都他媽見鬼去吧──
然而就連句反抗的話都未能說出口,才一回頭他就被對方的眼神給堵住了嘴。艾爾文紋風不動望著他,那雙眼平靜無波,卻像是能灼傷人一樣。
他這才想起,淡藍的火焰溫度其實更高才對。
寬大的手掌伸了過來,他反射性地想躲開,艾爾文一句「別動」將他釘在原地。
那雙手緩慢替他鬆了斗篷的釦子、領巾、然後是襯衫領口。一連串動作溫柔得不像話,令里維繃緊了神經,艾爾文的耐心有禮一向最令他感到棘手。
或許是淋了雨導致體表溫度過低,亦或黑暗中被剝奪視覺的緣故,他可以清晰地察覺到溫暖的手探進斗篷與外套之中,白襯衫也帶著冰冷水氣緊貼身體,接觸到熱度的瞬間他幾乎打了個冷顫。
艾爾文以確認的步調撫過鎖骨與肩頸、手臂與掌心,慢條斯理的動作比擦拭刀刃還要更加謹慎,反覆琢磨著那些早已癒合的傷痕,再循著原路回到裝載心臟的胸膛,感受到它們完好如初。然後他環至里維身後,指尖從肩胛骨中心點開始,順著漂亮的背脊曲線向下滑,隔著薄薄的衣料彷彿可以直接觸摸到結實的肌理,而這個動作自然而然地將兩人的距離拉近了些。
「…你的體溫很低。真的沒有受傷?」低聲說話時吐出的氣息掃過頸子,再一次令里維起了陣雞皮疙瘩,明明不想做任何反應,喉頭卻不受控制地哼了聲。最後那雙手停在他的腰際,熟練地開始拆解皮帶扣環,一步步將立體機動裝置給卸了下來,精準確實、卻好像帶上了幾分故意。
清脆聲響在暗夜中格外響亮,也格外令人不自在。
里維的陰鬱表情未曾變過,實際上已經把面前的人腹誹了個徹底:不過撤個裝備,有必要搞得像上床前戲一樣磨磨蹭蹭麼。
接著他感覺艾爾文收緊了手臂,冷不防將他整個人納進懷中,頸側被印上親吻以及嚙咬,麻癢的感覺竄上脊椎──
「渾蛋,這鬼地方也能發情嗎你!!」推開對方,里維沒好氣地一拳招呼過去,不算太認真,意料之中被擋了下來。
艾爾文握著他的手腕無聲勾起嘴角。他很少在牆外露出這樣的表情,就連平常不怎麼關心他人的里維都區別得出來。剛才那個勒得他肋骨生疼的擁抱中包含了某種確信以及遲來的情緒,艾爾文其實很高興他仍毫髮無傷。
「只是個表達慶幸的舉動罷了,我的本意是要你好好休息。」
「不然還能怎麼樣,違抗『命令』嗎?」
「你還在生氣。里維,我命令你是因為那絕對必要,沒有人能在體力透支的情況下越過草原。我也相當好奇剛才的你究竟在警戒什麼?潛伏在森林裡的東西應無法在你的心裡埋下恐懼。」
「……就當作我神經過敏,待過地下的人總有一些怪裡怪氣的毛病。」里維皺著眉,試圖掙脫艾爾文的箝制,那溫暖卻讓他力不從心。
男人又笑了,這一次伴隨著好聽的低音階。「嗯,我相信這不是原因。」他忍不住再次親吻了對方,在手背上。「不過我允許你忽略這個問題,如果你並不想回答。」
里維用另一隻手肘拐了下對方的肚子,「囉嗦死了……放開,我自己找地方睡去。」
「不,你今晚和我待在一起,就像我們一直以來那樣。」
「那想必您不介意我在半夜將您踹下樹枝去,您知道我的習慣。」
「當然,我從未期待你糟糕的睡相得以在此時此刻矯正過來。」
冷靜接受了對方不悅的白眼,艾爾文強硬地將他拉向自己,讓他背過身靠在自己胸膛上。體格差在此時發揮了奇佳的效益,里維被背後的暖意包覆身軀的瞬間稍微放棄了思考。
他確實已經累了,一放鬆下來就很難再次集中精神──而他絕不會承認的是,艾爾文的確擁有讓他安睡的本領,所有腦中的雜訊都被耳際傳來的沉穩心跳聲給湮沒。這成功地令他暫時不再深究梗在心裡的那根刺、以及不安的源頭。
儘管心有不甘,「服從」二字卻已經成為本能。
艾爾文抱著安靜下來的里維,額前髮絲有些散亂地垂了下來,但被覆蓋了的眼神仍與思緒一樣清晰無比。
他將絕大部分的心臟奉獻給全人類,卻仍在敬禮時攢起一小點放在手心裡。那才是最堅不可摧的部分,只是多數人不會曉得。
「……明天凌晨,光線升起之前必須出發。在那之前好好睡吧。」自頭頂親吻柔軟的黑髮,他輕聲說。
里維閉上眼睛,不耐煩卻又細不可聞地應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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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錄第一章(有刪減)
「告訴你個故事吧,艾倫。」
佩特拉‧拉爾放下蘸著墨水的鋼筆微笑說道,而對面的少年睜大了眼,毫不掩飾神情中的期待與崇敬。
陳舊木櫃與書頁散發出的獨特氣味牽引了某些共同記憶,細細勾勒著沒有形體的已逝時光。
「──關於紀錄裡並不存在的,第四十二次牆外調查。」
[ E i n h e r i a r ]
I.
他們狠狠撞進一片刺骨冰冷的雨中。
馬匹以超越極限的速度全力狂奔,然而突如其來的暴雨攪亂視線與呼吸,隊伍霎時間凌亂起來。
最左翼的黑馬悲鳴一聲栽倒在地,士兵猝不及防向前摔去,滾了滿身泥濘。他倉促而有些狼狽地躍起,卻發現馬匹陷入坑洞中折斷了右腿。
前方的同伴們注意到狀況,已經有幾個人慢下了速度準備回頭,位居中央總指揮處的艾爾文同樣不可避免地頓了下。
那名士兵──去年加入的巴戈特‧費吉爾,在短短的一年內已經立下不少戰果、前景相當看好──
然而他更清楚,這支小隊已經沒有任何一匹馬有餘力多承載一個人的重量。
這是個毫無猶豫、甚至不需要選擇的選擇題。
「────前進!!」拉起帽沿並揮出右手,艾爾文將自己的臉藏入陰影之下大吼。
「所有人、繼續前進!!」
背過身的瞬間,他握拳撞擊左邊胸口,以象徵奉獻心臟的敬禮作為最後的交談。
那士兵獨自站立的身影只遲疑了兩秒,迅速展開了立體機動裝置。
背對逐漸遠去的同伴,面對著即將逼近的敵人。刀刃雖然沾了泥水,仍在大大小小的雨點中反射出銀白光芒,炫目得令人屏息。
緊隨在側的里維迅速瞥了一眼艾爾文,後者並未回頭。儘管掩蓋在墨綠的斗篷下,他仍然看得出,那對淡藍色雙眼裡甚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這是對現況最正確的判斷。只能如此相信。
鬆開緊握住刀柄的手,狠狠扯起韁繩、將視線轉回前方。暴雨之中的森林遍布水霧,幾乎看不見未來,但他們只能不停前進。
里維咬牙嘖了聲。
……真的是,糟透了。
預定的推進路線遭截,偵查部隊徹底潰散,而後方支援部隊率先遭遇大量奇行種、近乎全滅。無數巨人徘徊在來時的路途中尋找餌食,以現有的兵力要循原路回特洛斯特區實在過於冒險,更別提還有無數隻奇行種緊追不捨。想活著回到牆內,必須向東北方繞過整整四分之一個外牆圓周,直至進入東側卡拉涅斯區的固定砲射程之內。
在那之前,僅存的七名士兵可說是孤立無援。
「艾爾文,左後方有兩隻正在接近。」一張口就嚐到帶了點草味的雨水,令人作嘔。「天色快要暗下來了,我們的目的地?」
里維的語調毫無起伏,剩餘的感官全數投入警戒狀態。若因為戰鬥而離開隊伍,他們必須有明確的集結地點。
「這片森林的縱向距離只有五十里左右,目標是太陽下山前在最北端的巨木森林集結……」
艾爾文話還未完,便感覺地面傳來一陣輕微震動,迴盪在樹林間的是被削去頸肉的巨人所發出的嘶吼及無意義音節。
敵人已少掉一只。
「……巴戈特會替我們爭取到一些時間。」
直到瓦斯與刀片用罄為止。
里維本來想再說些什麼,最終剩下一片沉默。
傾盆大雨就像永無止盡一般,毫不留情地澆熄生命與希望。
※
第四十一次牆外調查,出征人數五十五人,生還數十二名。這一戰,損失了五支小隊近八成的精銳士兵。
那日成功逃回特洛斯特區的士兵中,偵查部隊共有五名、支援部隊三名。餘悸猶存的生還者描述了調查兵團遭遇突襲的狀況,毫無預警出現在隊伍周遭的大批十米級以上巨人及奇行種,不出幾分鐘便破壞掉三列陣型,而中央部隊由於被奇行種追趕無法脫身,整支小隊離開主要幹道並失去蹤影。
韓吉相當有效率地開始分析可行的救援計畫,並封鎖了後半段的消息──調查兵團團長與「最強人類」雙雙失蹤,這可不是什麼振奮人心的事情。這個世界向來沒有奇蹟可言,人類一旦消失在城牆外就與死亡無異,只是時間早晚的分別。然而韓吉並未流露出多餘的擔心,只是按地圖畫出幾個席納之牆東側與南側的固定砲臺,指派未參與遠征的士兵即刻前往,徹夜不眠。
約莫三十個小時後,東側傳來捷報:留守的士兵在清晨時分發現了調查兵團的身影,尚未消散的霧氣中唯有自由之翼的標誌是那樣醒目。接獲通報的駐紮兵團第一時間對狂奔而來的巨人們展開砲擊,在煙塵與巨響中打開了城門,迎回耗盡瓦斯與刀刃、渾身是血的士兵們。
當時存活下來的三人當中,包含了後來升為分隊長的米克,以及里維士官,還有一名運氣極佳的新兵。
卻沒有人見到艾爾文的身影。
韓吉與佩特拉趕到現場的時候,里維仍留在原處,讓醫護班進行最低限度的傷口處理。那一身鮮血怵目驚心,但多半不屬於他。
韓吉過於活躍的頭腦反而在此時冷靜下來,一面走近一面思量著「艾爾文不在了該如何是好」這樣的問題,直到里維回過頭來,瞪著兩人說了句,
那傢伙還活著。
剛加入不久的佩特拉立刻紅了眼眶,而韓吉的雙眼放出了光。
※
「你的意思是,艾爾文只是失蹤?沒有親眼看到艾爾文被巨人……吧?」體貼地將「吃掉」兩個字消音,韓吉覺得里維的臉色就像隨時都會吐出來一樣。
「廢話。不是說了他活著嗎。」
「告訴我遇襲之後的情況!!現在開始進行搜救還不遲!!」
「不然我等你是為了什麼,你也就那點腦袋有價值……」里維頓了一下,醫護人員正小心翼翼清理著他手臂上的一道撕裂傷。「但這可不是什麼愉快的故事啊。」
在一旁的佩特拉注意到,里維的視線不著痕跡地掃過自己。這令她猶豫了一下是否應該離開,但想了想她決定還是去旁邊倒杯乾淨的飲水回來,遞給里維。些微汗濕的髮貼在那蒼白的耳際,在寒冷天氣中顯得相當違和,她知道那是疼痛引起的,儘管他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里維開口唸出了好幾個名字,大多很陌生,而其中有些是她的同期。剛開始她對於里維記得這些人的姓名感到有些驚訝,但里維隨即註解了這些人的死亡──他們大多數在進入梅德爾森林前就成了巨人的食物,接著在森林中的暴雨、奇行種的攻擊下又失去了更多同伴。
「他們的犧牲的確換來不少時間,我們好不容易擺脫那群鬼東西,發了瘋一樣地前進,在太陽下山前抵達了梅德爾森林最北邊。」整了整領巾,歷經無數次生死交關之後那東西竟然還完好如初地繫在那兒,連一點髒汙都未沾染。
「巨木森林?確實是個安全的地點……」韓吉攤開地圖像是在揣測團長大人的計畫。
「米克告訴艾爾文隔日清晨會有濃霧,我們將完全喪失預先避開巨人的機會,這對穿越平地很不利。」
「理論正確,艾爾文怎麼說?」
「『看不見也好』。就一句話。」
「哦,帥呆了,」韓吉言不由衷。「天知道他在想什麼──然後呢?」
然後?
里維突然沉默了下,霎時間氣氛凝結了幾秒鐘。接著他動作略為粗魯地扯下了腰間的裝置,空瓶砸在地上的聲音很清脆,引來了周遭幾縷好奇的目光。韓吉抬起頭重新看向那雙漆黑的眼,誰都知道里維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物品,他總是恨不得把所有東西保養得跟新的一樣。
「……那傢伙在我休息的時候,把瓦斯瓶調換了。」他說。
那瞬間佩特拉沒控制住地倒抽了一口氣。
艾爾文身為「指揮官」,而里維是「執行者」,在戰鬥中消耗的氣體肯定比艾爾文多得多,兩人的瓦斯瓶調換,其中意義不言而喻。
令人意外的是,里維的神情依舊平靜,甚至隱約帶了一絲涼意。
「怎麼…你們那是什麼反應?」
「很令人感動是嗎?等他回來,我會記得往他脖子上抹一刀做為感謝的。」
※
──有草原的氣味。米克以手勢告訴艾爾文,終點就在前方。
在天色徹底被黑暗籠罩之前,一行人抵達了梅德爾森林北緣。途中遭遇的攻擊使他們又損失了兩名戰力,但後半段路勉強稱得上幸運,沒再遇上難纏的奇行種。
艾爾文選定地點後迅速指揮眾人將馬匹安置,並以立體機動裝置攀上其中一株巨木。米克獨自撿了個最高的岔枝窩著,其餘兩人也各自尋得安身之處,而里維則與艾爾文一起,守著對地面視野最佳的位置。
再往前已是立體機動裝置無法施展的平地,要越過這片草原的機會微乎其微,只能賭上所有人的運氣及實力,而要發揮實力,無論人或馬匹,今夜都必須獲得充分休息。
「真是相當糟糕的一晚啊。」艾爾文扯下斗篷,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音量說道。他將腰間的水袋取下遞給里維,後者沒有猶豫,接過來狠狠灌了幾口──戰鬥整日卻滴水未進,強悍如他也感到了一定程度的疲憊。一行透明液體自嘴角處滑下,在滴落前便被對方抹了去,連同仍沾在臉頰附近的一點點血跡。
沒能蒸發掉的、人類的血。
「……別碰。」里維躲開了粗糙的指腹,聲音還有些沙啞。
艾爾文不置可否地抽回了手,對那不甚友善的態度習以為常。
他開始整理裝備,腦海一面中預想著接下來的行進路線,長年養成的習慣讓他隨時隨地都計算著生存機率,任何一個動作或者決定都可能影響甚鉅。這麼做有好有壞,好處是調查兵團在新的領導方式下存活率有了明顯的提升,壞處則是他時常一個不注意、便忘記自己仍是個人類。
而里維總是能讓他想起,自己究竟拋棄了多少身為人類不可或缺的東西。
──或許明天過後,我將失去更多。艾爾文想著。這會是一場艱難的垂死掙扎。
在所有選項中,幾乎沒有全員生還的希望。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必須繼續前進,直到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
自由之翼的名號,僅是以無數死亡堆疊而成的榮耀。
小心翼翼地將擦拭過的刀刃收起,艾爾文的注意力回到一直沉默無聲的同伴身上,自雲層中透出的稀薄月光正好映出里維動也不動的側臉,帶著一慣的冷然,像是在警戒著什麼。
冬季夜晚的風很冷,掃過枝葉上的水露又是一陣細雨灑落,但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夜行動物的呢喃低語對他們而言構不成威脅,里維的反應顯得有些反常。
「里維,」想起剛才被自己親手抹去的血跡,艾爾文用嚴肅的語氣問道,「告訴我,你受傷了嗎?」
「啊?說什麼笑話。」
「那麼就把立體機動裝置卸下,到這邊來。」
「不需要,今晚我來守備。」里維凝視著黑暗,想也不想地拒絕。
「這裡足夠安全,今晚誰也不必守備。」
「還真是令人放心的保證呢。」
巨人在沒有陽光的夜晚行動力會大幅降低,而幾人待在三十米高的巨木上、遠超出一般巨人的可及範圍,任何防備都是多此一舉。這些里維再明白不過,他聽見第六感在背後訴說著不安,卻給不出理由。
「里維……」細微的嘆息傳來。「你需要休息,這是命令。」
命令。
這個單詞顯然刺激了他,瞬間閃過里維腦海的是白天犧牲的士兵背影,彷彿有個瘡疤被人拿刀尖不輕不重地撓了下──命令什麼的都他媽見鬼去吧──
然而就連句反抗的話都未能說出口,才一回頭他就被對方的眼神給堵住了嘴。艾爾文紋風不動望著他,那雙眼平靜無波,卻像是能灼傷人一樣。
他這才想起,淡藍的火焰溫度其實更高才對。
寬大的手掌伸了過來,他反射性地想躲開,艾爾文一句「別動」將他釘在原地。
那雙手緩慢替他鬆了斗篷的釦子、領巾、然後是襯衫領口。一連串動作溫柔得不像話,令里維繃緊了神經,艾爾文的耐心有禮一向最令他感到棘手。
或許是淋了雨導致體表溫度過低,亦或黑暗中被剝奪視覺的緣故,他可以清晰地察覺到溫暖的手探進斗篷與外套之中,白襯衫也帶著冰冷水氣緊貼身體,接觸到熱度的瞬間他幾乎打了個冷顫。
艾爾文以確認的步調撫過鎖骨與肩頸、手臂與掌心,慢條斯理的動作比擦拭刀刃還要更加謹慎,反覆琢磨著那些早已癒合的傷痕,再循著原路回到裝載心臟的胸膛,感受到它們完好如初。然後他環至里維身後,指尖從肩胛骨中心點開始,順著漂亮的背脊曲線向下滑,隔著薄薄的衣料彷彿可以直接觸摸到結實的肌理,而這個動作自然而然地將兩人的距離拉近了些。
「…你的體溫很低。真的沒有受傷?」低聲說話時吐出的氣息掃過頸子,再一次令里維起了陣雞皮疙瘩,明明不想做任何反應,喉頭卻不受控制地哼了聲。最後那雙手停在他的腰際,熟練地開始拆解皮帶扣環,一步步將立體機動裝置給卸了下來,精準確實、卻好像帶上了幾分故意。
清脆聲響在暗夜中格外響亮,也格外令人不自在。
里維的陰鬱表情未曾變過,實際上已經把面前的人腹誹了個徹底:不過撤個裝備,有必要搞得像上床前戲一樣磨磨蹭蹭麼。
接著他感覺艾爾文收緊了手臂,冷不防將他整個人納進懷中,頸側被印上親吻以及嚙咬,麻癢的感覺竄上脊椎──
「渾蛋,這鬼地方也能發情嗎你!!」推開對方,里維沒好氣地一拳招呼過去,不算太認真,意料之中被擋了下來。
艾爾文握著他的手腕無聲勾起嘴角。他很少在牆外露出這樣的表情,就連平常不怎麼關心他人的里維都區別得出來。剛才那個勒得他肋骨生疼的擁抱中包含了某種確信以及遲來的情緒,艾爾文其實很高興他仍毫髮無傷。
「只是個表達慶幸的舉動罷了,我的本意是要你好好休息。」
「不然還能怎麼樣,違抗『命令』嗎?」
「你還在生氣。里維,我命令你是因為那絕對必要,沒有人能在體力透支的情況下越過草原。我也相當好奇剛才的你究竟在警戒什麼?潛伏在森林裡的東西應無法在你的心裡埋下恐懼。」
「……就當作我神經過敏,待過地下的人總有一些怪裡怪氣的毛病。」里維皺著眉,試圖掙脫艾爾文的箝制,那溫暖卻讓他力不從心。
男人又笑了,這一次伴隨著好聽的低音階。「嗯,我相信這不是原因。」他忍不住再次親吻了對方,在手背上。「不過我允許你忽略這個問題,如果你並不想回答。」
里維用另一隻手肘拐了下對方的肚子,「囉嗦死了……放開,我自己找地方睡去。」
「不,你今晚和我待在一起,就像我們一直以來那樣。」
「那想必您不介意我在半夜將您踹下樹枝去,您知道我的習慣。」
「當然,我從未期待你糟糕的睡相得以在此時此刻矯正過來。」
冷靜接受了對方不悅的白眼,艾爾文強硬地將他拉向自己,讓他背過身靠在自己胸膛上。體格差在此時發揮了奇佳的效益,里維被背後的暖意包覆身軀的瞬間稍微放棄了思考。
他確實已經累了,一放鬆下來就很難再次集中精神──而他絕不會承認的是,艾爾文的確擁有讓他安睡的本領,所有腦中的雜訊都被耳際傳來的沉穩心跳聲給湮沒。這成功地令他暫時不再深究梗在心裡的那根刺、以及不安的源頭。
儘管心有不甘,「服從」二字卻已經成為本能。
艾爾文抱著安靜下來的里維,額前髮絲有些散亂地垂了下來,但被覆蓋了的眼神仍與思緒一樣清晰無比。
他將絕大部分的心臟奉獻給全人類,卻仍在敬禮時攢起一小點放在手心裡。那才是最堅不可摧的部分,只是多數人不會曉得。
「……明天凌晨,光線升起之前必須出發。在那之前好好睡吧。」自頭頂親吻柔軟的黑髮,他輕聲說。
里維閉上眼睛,不耐煩卻又細不可聞地應了聲。
試閱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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